說丁年

《文選》李陵《答蘇武書》：“丁年奉使。”李善注：“丁年，謂丁壯之年也。漢書曰：武留匈奴凡十九歲。始以強壯出，及還，鬢髮並白。”黃生《字詁義府合按》卷下“丁壯”：“漢書·高帝紀：‘丁壯若軍旅’，古丁、當同音，丁壯言其年正當壯時也。後語省，遂單呼爲丁，故民年二十成丁。李陵《答蘇武書》：‘丁年奉使’，正謂年在二十左右也。”李善讀丁年爲丁壯之年，而黃生說古代丁、當同音，並且指實丁年是二十成丁之年，也就是說蘇武奉使是在二十歲。說丁、當同音不確，下面再詳細討論；而說蘇武二十歲奉使，則是錯的。

《漢書·卷五十四·李廣蘇建傳》附蘇武傳：“天漢元年，且鞮侯單于初立，恐漢襲之，乃曰：「漢天子我丈人行也。」盡歸漢使路充國等。武帝嘉其義，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，因厚賂單于，答其善意。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。”蘇武奉使在天漢元年（前 100），又據本傳，蘇武“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”，始元六年爲前 81。從天漢元年到始元六年一共十九年，與本傳所說“武留匈奴凡十九歳，始以強壯出，及還，鬚髮盡白。”相合。但是本傳說“武年八十餘，神爵二年病卒。”神爵二年爲前 60，也就是說蘇武回來之後還活了二十一年，加上奉使的十九年，往前推四十年，則蘇武奉使時四十歲左右，不是黃生說的二十歲。另外，以丁作男丁之義，起于西晉（見沈家本《丁年考》），蘇武奉使是西漢，當時還沒有這種制度，當然也不可以援成丁之年來解釋丁年。《急就篇》最後一句是“長樂無極老復丁”，顏師古說：“復丁者，家有高年則蠲其子孫免賦役也。”這裏的丁是壯的意思，是說年老返壯，這裏的復跟《老子》裏的“復歸嬰兒”是一樣的。事實上，黃生的說法一方面將丁讀作當，另一方面又將丁讀作男丁的丁，左右遷就，反而左支右絀。

古書中的確有丁讀作當的例子。《爾雅·釋詁》：“昌、敵、彊、應、丁，當也。”疏引《詩經·大雅·蕩之什·雲漢》“耗斁下土，寧丁我躬。”鄭箋：“丁，當也。”解釋說“（天）猶以旱耗敗天下，爲害曾使當我之身有此乎？”郝懿行《義疏》：

丁者，與彊同義。《白虎通》云：“丁者，強也。”《釋名》云：“丁，當也。”神農之教曰：“丈夫丁壯而不耕”又曰：“婦人當年而不織”丁壯即當年也。丁當雙聲，丁鼎疊韻。《漢書·匡衡傳》云：“‘無說詩，匡鼎來。”服虔注：“‘鼎猶言當也。”賈誼傳云：“天子春秋鼎盛”亦其義也。

王引之《經義述聞·卷二十六·爾雅上》：

當字又有盛壯之義。《晏子春秋·外篇》曰：“兼壽不能殫其敎，當年不能究其禮。”《呂氏春秋·愛類篇》曰：“士有當年而不耕者，女有當年而不績者”。丁當一聲之轉。當年者，丁年也。丁年者，壯年也。《淮南齊俗篇》曰：丈夫丁壯而不耕，婦人當年而不織。《管子》揆度篇曰：“老者譙之，當壯者遣之邉戍。”當壯卽丁壯也。輕重丁篇：“男女當壯”〈輕重戊篇〉作“丁壯”。然則昌彊丁當又皆有盛壯之義。《爾雅》直訓彊為當，而郭云彊者，好與物相當値，則非其本指。昭十年《左傳》齊欒高氏彊於陳鮑氏。惠氏補注引《爾雅》彊當也，言與陳鲍相當値亦非。

郝懿行引“匡鼎來”和“春秋鼎盛”，說兩者意思一樣，這是顏師古注的意思。但是顏師古注引用了三種不一樣的解釋，前兩種是服虔和應劭的說法。服虔注在“鼎猶言當也”後面還說“若言匡且來也”，也就是說雖然服虔將鼎讀作當，但是他認爲這裏是“且”，也就是他認爲這句的意思是“匡衡將要來”。應劭注則說：“鼎，方也。”是說這句應該是“匡方來”，也就是“匡衡正在前來”的意思。如果說“春秋鼎盛”和“匡鼎來”兩句裏的“鼎”是一樣的意思，只能將鼎讀成方，也就是春秋方盛和匡方來，“匡且來”雖然可以讀通，但是說“春秋且盛”則不成話。這兩句的鼎和《雲漢》中的“丁”用現代漢語來翻譯，應該是“正值/正當”的意思。《雲漢》裏的“寧丁我躬”是“大旱耗敗天下，偏偏正值/正當我身”，“匡鼎來”是匡衡正在/正當前來，“春秋鼎盛”則是春秋正值/正當盛。這是“丁”的其中一個意思。至於服虔認爲鼎讀作當，意思是“且”的用法，應該是後代（東漢末魏晉以降）的用法。丁聲樹《何當解》：“「何當」一詞晉宋已降文籍所恆見……所謂「何當」者率爲問時之詞。”又《早晚與何當》：“意者「何當」之「當」寓有將擬助詞之語意，故「何當」祇可施之於未然，而不能用以言已然。”

丁還有另一個意思，相當於“當”字的“盛壯”之義。《說文·卷十四·丁部》丁字：“夏時萬物皆丁實。象形。丁承丙，象人心。凡丁之屬皆从丁。”小徐《繫傳》：“夏時，萬物皆丁壯成實。”《史記·律書》：“丙者，言陽道著明，故曰：丙；丁者，言萬物之丁壯也，故曰：丁。”《漢書·律曆志》：“出甲於甲，奮軋於乙，明炳於丙，大盛於丁，豐楙於戊，理紀於己，斂更於庚，悉新於辛，懷任於壬，陳揆於癸。”《律曆志》是用聲訓的辦法來解釋天干，軋和乙、炳和丙、楙和戊、紀和己、更和庚、新和辛、任和壬、揆和癸都音同或音近，盛和丁也音近。《史記》用壯訓丁，聲音上並不接近，所以《漢書》改用盛來訓釋丁。盛，廣韻梗攝三等常母清韻去聲承正切，上古在耕部；丁梗攝四等青韻平聲當經切，上古也在耕部。丁和當雖然都是端母，聲母一樣，韻母卻不一樣。丁上古在耕部，當上古在陽部，這兩部在《詩經》以至於兩漢的押韻絕不相混。黃生說“古丁、當同音”是不對的。丁、當韻母不同，如果說二者的意思相似是因爲它們在語音上有關係，只能乞靈於清人的一聲之轉。可是問題在於丁有當正當/正值和盛壯兩種意思，這兩種意思單獨與當的正當、盛壯的意思發生聯繫。從語音上將這兩種意思和兩種讀音聯繫起來，是不合適的。更好的解釋是丁作正當/正值講的時候，應該與貞、鼎在語音上有關。貞、鼎都是耕部字，貞是知母字，上古也是端母，鼎也是端母字，跟丁只有聲調不同。甲骨文中假借鼎字爲貞字，這是常識。《廣雅·釋詁三》：“貞，當也。”王念孫說：“貞之言丁也。”章太炎《說文授課筆記》就說：“貞，古讀丁，無舌上音故也。堅貞亦丁之假借。”所以王力《同源字典》將丁、貞列爲一條。

最後再講一下當年的意思。當年大致有三種意思（不算後代出現的作以前講的意思），一種是本年、這一年，例如《文始真經·二柱篇》：“五雲之變，可以卜當年之豐歉；八風之朝，可以卜當時之吉凶。”當年和當時對舉，而且說雲氣的變化可以卜收穫的豐歉，很明顯是這一年的意思。第二種是壯年，《焦氏易林·隨之第十七》：“既濟，當年早寡，獨立孤居。”《大過之第二十八》：“泰，當年少寡，獨與孤處。”這兩句都是說婦女早早成了寡婦，一個人孤獨地生活，當年只能是壯年的意思。

第三種意思比較微妙，有時似乎與壯年接近，但是如果仔細尋味，還是能發現這種意思並不等同於壯年，而應該理解成平生。《列子·楊朱第七》：“爲欲盡一生之歡，窮當年之樂。”這種用法似乎也可以當作壯年理解，說窮盡壯年的快樂也說的通。但是一生與當年對舉，解釋成平生似乎更好。《晏子春秋·外篇》曰：“兼壽不能殫其敎，當年不能究其禮。”當年與兼壽對舉，解釋成壯年似乎有點牽強。韋曜《博弈論》：“蓋君子恥當年而功不立，疾沒世而名不稱。”陸士衡《演連珠》：“是以貞女要名於沒世，烈士赴節於當年。”都是當年和沒世對舉，難道立功、赴節一定要在壯年？當然有人會說孔子說：“四十、五十而無聞焉，斯亦不足畏也已！”但是《禮記·曲禮上》說：“三十曰壯”，四十、五十肯定不能稱之爲是壯年。傅季友《爲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》說劉穆之：“勳高當年，而茅土弗及。”李善注引沈約宋書曰：“劉穆之，字道沖，東莞人，為前將軍，卒，追贈儀同三司。高祖又表於天子，於是重贈侍中、司徒，封南昌縣侯。”按《宋書》穆之本傳，穆之卒年五十八，五十八決不能稱爲壯年。即便把傅季友表中劉裕“陳力一紀”中劉穆之左右之的時間算進去，也不過是四十多歲，跟三十也差得遠。更何況，這篇表是在劉穆之死後寫的，說“勳高當年，而茅土弗及”，一定是說劉平生功勳很高，而不可能是壯年功勳很高。如果當年有平生的意思，那前面幾個例子的意思就迎刃而解了。《晏子春秋》“兼壽不能殫其敎，當年不能究其禮”是說活幾輩子都不能窮盡（孔子的）教誨（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就說“累世不能殫其教”），一輩子也學不完（孔子的）禮儀。《博弈論》“蓋君子恥當年而功不立，疾沒世而名不稱”就是君子以一輩子不能立功爲恥，生怕死了而名聲不能彰顯。另外，陶淵明《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》其二“當年詎有幾，縱心復何疑”，逯欽立引丁福保注“晉人多以壯年爲當年”，是逯欽立也認爲這裏的當年應該理解成壯年。可是《歸去來辭》說：“寓形宇內復幾時？曷不委心任去留？”這句和《庚子阻風》詩中的兩句意思是一樣的，但是《歸去來辭》裏說的是“寓形宇內”，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活在世上（能有幾年呢？），很明顯不是單指壯年。